好大鹅

点文16

“你有没有极其执着的爱着一个人,刻骨铭心都不为过?”她侧过脸望着窗外落雪,语气极其淡然的念着:“你应该不知道吧?”说着,又自顾自笑起来:“是啊,你怎么会知道呢。你还那么小。我也曾经和你一样,少不知愁,无所畏惧。”

她独自一人絮絮叨叨着,回忆在她的言语中被渐渐清晰,牵出很长很长的过往。

她生长的地方,在浓重瘴气隔绝的山谷林间。那里遍地盛开着千奇百怪的花朵,飞舞着色彩绚丽夺目的虫蝶。走兽飞禽都在玲珑的树屋外穿梭而过,参天大树垂下的树藤掩着所有的声响。她就在那里度过了漫长的岁月,晨出暮归,与天地万物为伴。世人称他们为五毒教,还是很久以后的事情,那时的他们不问世事,只在那里过着自己的生活。

然而动乱还是发生了。乌蒙贵长老的叛出,一时之间将整个族群暴露在所有人的眼中。那段时间他们迫不得已与巨大可怖的毒尸战斗,离开自己赖以立足的土地,接纳各种过去互不相干的中原人的帮助或猜疑。每天都有人消失,又有人不声不响的出现。

她几乎回忆不起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,新教主带着他们,不知疲倦的奋战着。而她只是一个丝毫没有力量的补天弟子,只能被同门保护着,在女娲神殿中焦急的等待着前方的讯息。她痛恨这样的境况,更恨那些让他们受到如此磨难的背叛者。终于,她偷偷混进了又一批弟子前去黑龙沼支援的队伍,跟着他们去了仰天岭。

那里的泥土都被染得血红,空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深重血腥气味。她就在那里看见了他,一袭白衣立足于模糊的血肉之间。他衣摆绽着点点血色,而他回过头来,神色冷漠的将她看着:“你是谁?”

“是啊,我是谁呢?”她在这样的回味中低声问着,不知是在问自己,还是在问别人。雪白的一缕长发顺着她耳边滑落,轻轻垂在肩头。

那时的她不由自主的红了脸,手忙脚乱的招出碧蝶来为他治疗,说着:“我是新来的补天。”而他仍然冷淡的看着她为他种下生息蛊,缓缓的点了点头:“站到后面去,别死了。”说罢再次向前方拥挤的战场闯去。

“你说那个纯阳?”一起来的离经和她一起趴在被窝里聊天,夜晚寂静下来的营地,两个女孩子絮絮低语着。离经笑了起来:“他很厉害吧?我也觉得。”“那我们一起保护他吧!”她兴奋起来,如此建议道。离经揉了揉她的脑袋:“好啊。”

那个人是那么的冷,除去最开始的一面,再也没有和她说过任何一句话。离经说他像终年不化的雪,她不知道什么是雪,也不知道什么是冷。湿热的苗疆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东西,离经给她形容,是很小,很轻,又很柔软的。“一捂就化了吗?”她睁着眼睛,呆呆的问。离经点了点头,重复道:“对啊。虽然很冷,可是只要有东西暖着,一捂就化了呢。”她似懂非懂,望着那个人的背影想,一捂就化的意思是什么呢,是不是意味着有一天他会再次回过头来,不是问她是谁,而是像离经一样,揉揉她的脑袋,对她笑起来呢?

她的中原话说得不是很好,偶尔开口,总是惹得营地里那些中原人笑起来。她很羞赧,不敢再轻易开口,偷偷拉着离经的衣角,让她教自己说话。离经是个开朗的姑娘,和谁都能说上两句,她很羡慕这样的她,尤其羡慕她能和那个人攀谈。她曾经远远的看见过,离经将药包递给他,嘴上随意的嘱咐着什么,而他侧耳认真听着,和她说了许久。

她试着也像离经那样包了一个药包,偷偷练习了很久离经教她说的那些寒暄话。可见到他还是紧张,那包药便在袖中藏了很久很久,浸透了她的汗水,又被体温熨帖,逐渐泛黄干燥。最终,她只能偷偷借着替他重新种生息蛊的时机,将生死蛊一起为他种下。师父说过,生死蛊要留给最爱的人。那时她问师父,什么叫做最爱的人。师父说,无需多言,若你见到一个人,只想讲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全部给他,那他便是你最爱的人。

她曾经以为师父是她最爱的人,可是师父什么都有,也不要她的任何东西。她曾经也以为一起长大的师妹是她最爱的人,可是师妹依偎在一个男人的怀里,脸上的美好表情她从来没有给过。而她现在见到了那个人,她才知道师父当时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。

“我那时什么也没有。能给他的,也不过是这一颗心,这一条命。”她眨了眨眼睛,手指在胸口轻轻按了按。那里有一条很长的伤疤,那是她曾经死去的证明。“他拿走了我的命,可他不要我的心。”她自嘲的笑了一笑。

箭矢穿胸而过的时候,她在营地里如往日一般在晾晒那些新采的药材。剧烈的疼痛以及突然出现的伤口,让她猛然栽倒在地上,血液顺着那些新鲜药材的脉络流淌,浸透了一整块土地。她最后看见的是数日难见的晴朗天空,已经离经惊慌失措的脸。啊,他没有死。她满意的笑了起来,闭上了眼睛。

她本该死去,心脏几乎已经停止了跳动。然而离经坚持为她金针续脉,日夜不眠看护着她,在她耳边念着那个人的名字。她终究还是没有死成,涣散的神思渐渐为了那个人再次聚拢,她好想再听见他的声音,想知道他是否依然那样冷漠,是否还是白衣如初,在天地间傲立。

而她醒来的时候,却只得到了他冰冷的滔天怒意。他第二次对她说的话,竟然如刀剑一般锋利。“你以为你很厉害是吗?可我不需要你的好意。”他一张脸像覆了长久的寒霜。她望着他,觉得心口比死去时疼的还要厉害。她颤抖着,心想,这就是冷吗。果然很冷。而他只是和她对望着许久,甩了甩衣袍,决然的离去。

从此他果然再也不肯接受她半分好意,在她踌躇着靠近时抽身离去,又在负伤回营时冷漠的对她说:“你不要过来。离经会替我疗伤。”她伤心的看着离经冲她歉意的摇摇头,指尖凝聚起墨绿的混元气息。她难过的回头看了看自己的碧蝶。它们不知忧愁,兀自飞舞,就像曾经的她。

她不知道自己最终会如何做。离经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,他们渐渐总是一起出去,又一起回来。有了离经的帮助,他很少受伤了,望着离经的神色,也越来越柔和。她很难过,可这份难过谁也不会听她说道。于是她沉默起来,只闷头在药草之间,倒弄着那些像她一般萎靡下去的花草,将那些思绪全部和在药钵间,捣成细碎的粉末。

她最终还是尝试了一次,在一个她再也不愿回想的夜晚,悄悄潜入他的帐内,放下了所有的尊严矜持,只为让他记得她曾经的痴迷。她不敢说出只言片语,在一片黑暗中流的泪,顺着头发淌在枕上。她听见他在耳边狐疑的问着:“离经,是你么?”

我不是离经,我不是。她想这样喊叫出声,可她什么也没有说。

第二日她便得知了他和离经的喜事,离经垂着头和他站在人群的中间,听着那些久被杀戮浸泡得麻木的人们发自内心的欢喜祝福。她冷漠的看着离经,她的背影纤细,像是知道她的目光,一次也没有回过头来。

她一直是补天。而她自己也没有想过,她身为毒经所杀的第一个人,是她用命保护的人。他捂着滴血的心口,不可置信的看着她。她的眼神空洞得仿佛可以容下整个世界,又仿佛装不下任何东西:“你这条命是我的。现在我要收回来了。”那天离经去了另一个营地领给养,她还在期盼着能做个幸福的新娘,而她拿着别人送给她的绢花回来之时,却只看见她跪坐在遍地血色之中,青丝已然成为白发。而她只是回过头来说:“你是谁?”就像他对她说的一样,她这么对离经说着。

“离经没有看到他。”她吃吃的笑了起来,有些疯癫,又有些天真的拍了拍自己的肚子:“他在我肚子里。这是我们的宝宝。他很好吃,像雪的味道。”而她抬起头来,又朝之前望着的方向说着:“我的故事说完了,现在换你了。”

一双手慢慢伸过来,握住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。另一个人慢慢的说:“你之前问我,我有没有很执着的爱过一个人。我的答案是,有的。她很笨,也很单纯。我曾经是个一心杀戮的人,不懂如何去保护一个人。我知道她若一直和我在一起,早晚会和我一起去前线。她那么笨,怎么能保护好自己?可她竟然傻到将生死蛊都给了我。她流了那么多血,染红了整个药案。只有离开我,她才能平平安安的继续活着。可她竟然还跑来找我,以为我不知道她是谁。我怎么会不知道呢,可我只能让她以为我不知道,我怕她仍然会不管不顾的跑来我的身边。我怕她仍然会离我而去。”说着,他撩起了她的白发,替她别在耳后:“那天晚上的事情,怎么可能会无人知晓。可我不想让她再承受那些轻薄的人言,我想着,等战事平定,我便能堂堂正正的在她身边,告诉她我从来没有厌烦过她。若我知道她听见我和离经掩人耳目的谎话会失魂疯癫,我怎会做出那样的蠢事。”

她没有焦点的视线若有若无的停留在他脸上片刻,又转开去望窗外纷纷的落雪:“跟我的故事好像。可是我把他杀了。”“恩,你把他杀了。”他顺着她的话,点了点头。她的视线在漫天大雪中投得很远很远:“这是哪里呢?”“这里是纯阳。”“那那些是什么?”“是雪。”“是雪吗?一捂就化?”她天真的问着。于是他也跟着点了点头:“对。”

“真好。”她又垂下头去,嘀咕了两句,又抬起头来,看见他满头如她一般苍白的长发:“你是谁?你有没有极其执着的爱着一个人,刻骨铭心都不为过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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